论高平陵之变的“三千死士”
初无忠告侃尔之训,一朝屠戮,谗其不意,岂大人经国笃本之事乎?
正始十年(249)高平陵之变,司马懿父子攻占武库,胁逼太后,矫诏杀曹爽。人所共知。
值得关注之处,是司马师“暗中招募、人莫能知”的三千死士。
初,帝阴养死士三千,散在人间,至是一朝而集,众莫知所出也。--《晋书 卷二 景帝纪》
乍看之下似乎很有气势。
这些“死士”甚至被某些影视作品、夸张为“训练有素的职业刺客”,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。
理由显而易见。
彼时洛阳面积有限,曹爽府邸又设箭楼、监视京都大道及武库,毫无隐密可言。根本不可能暗中蓄养死士,遑论三千之众。
领军者司马师对死士“如臂使指”,必然需要长期的军事化训练。场地何处寻找?武器装备从何而来?三千壮士入城,又该在何处安置、而不被曹爽一党发现?
可知所谓“死士”完全是“为尊者讳”的书法。
《晋书》本就是秽史,来源各异,又经魏末至唐初的长期点篡,舛谬甚多。
结合多方材料,可以明确断定,所谓的“死士”与民间私人武装毫无关系,本质是参与政变的“曹魏正规军”。
这群乱兵,在中立视角下,应写作“变兵”。因西晋统治者需要替自己的无耻行径遮羞,故美其名曰“死士”。
三千之数是齐王时代赐给司马懿的甲士定员;而担任“中护军”的司马师,则是接替其父、掌管这三千兵甲的领军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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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 三千人的由来
正始初年,齐王赐司马懿“统兵三千”之特权。
景初三年(239)明帝崩,齐王嗣位。正始初司马懿以侍中身份“录尚书事”(即总揽朝政),与大将军曹爽各统兵三千,更直殿中。
齐王即位,迁侍中,持节都督中外诸军,录尚书事,与爽各统兵三千人,共执朝政。--《晋书 卷一 宣帝纪》
可知曹爽与司马懿、麾下各有三千定员的兵甲。这是魏帝从制度上加以承认的。
司马懿麾下有“三千兵甲”,高平陵时司马师又募“死士三千”。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?
司马懿与爽各统兵三千人,共执朝政
按《三少帝纪》,曹爽秉政时,着手削弱司马懿在朝中的影响,将其从太尉迁为太傅。太傅位在三公之上,曹爽可谓做足了“面子功课”。
初,爽以宣王年德并高,恒父事之,不敢专行。--《魏书九 曹爽传》
但曹爽并未削夺司马懿兵权,只是通过“优先审核尚书奏事”,从而“得制轻重”。
转宣王为太傅,外以名号尊之,内欲令尚书奏事,先来由己,得制其轻重也。--《魏书九 曹爽传》
司马懿“录尚书事”的职能并未被削除。其麾下“统兵”也未遭削减,懿“持节统兵、都督诸军事如故”。
其以太尉(司马懿)为太傅,持节统兵都督诸军事如故。--《魏书三 齐王本纪》
可见曹爽虽然试图削减司马氏的影响,却并未伤其筋骨,只是单纯的贪图权位。
曹爽最后也恰恰死在自己的“单纯”上面。
② 司马师的中护军
中护军是联结曹爽、夏侯玄与司马师的纽带。
不同于直观印象,似乎曹、马两家势同水火;真实的司马家族和曹爽家族,关系相当不错。
司马师娶夏侯玄之妹为妻,虽因“谋反事泄”而鸩杀发妻,但西晋立国,依然追封夏侯氏为“景怀皇后”。夫妻二人育有五女,可见情意甚笃。
夏侯玄生母,是曹真姊妹,曹爽亲姑。
换言之,夏侯玄是曹爽表弟,司马师是曹爽表妹夫。
正始初,曹爽辅政。玄,爽之姑子也。累迁散骑常侍、中护军。--《魏书九 夏侯玄传》
对于这个同表妹“育有五女”的表妹夫,曹爽是相当放心的。
正始五年(244)曹爽、夏侯玄发动“骆谷之役”,伐蜀不克。玄驻守长安,爽领军还洛。
顷之,(玄)为征西将军,假节都督雍、凉州诸军事。--《魏书九 夏侯玄传》
夏侯玄在洛阳时担任中护军,即禁军副帅。而此时玄既留守长安,自然不可能再担任中军职务。
于是中护军一职,便落到玄妹夫、爽表妹夫司马师的头上。
魏景初中,拜(司马师)散骑常侍,累迁中护军。--《晋书 卷二 景帝纪》
玄既迁,司马景王代为护军。--《魏略》
自此(244),司马师接替夏侯玄担任中护军,典中军。
玄既迁,司马师代为护军
此处要特别强调一点,“中护军”和其他中军职位有所不同。中护军是拥有“人事选举权”的中军主帅。
先简要说一下曹魏的中军制度。
曹魏中军,领军者由中领军,中护军、骁骑将军组成。
中领军典中垒营、中坚营、武卫营和五校尉营。
中护军典“军官选举”。
骁骑将军领营,功高者居之。位次低与中领军与中护军。
注:中领军资深者又称“领军将军”,中护军资深者称“护军将军”。其本质相同。
彼时的“中领军”是曹爽弟曹義;而“中护军”则是司马懿子司马师。两家有姻亲关系,即夏侯玄所谓的“通家之好”,因此曹爽对司马父子是颇为放心的。
玄叹曰:“此人(司马懿)犹能以通家年少遇我。”--《魏氏春秋》
翌年即正始六年(245)曹爽毁中垒和中坚二营。有部分学者认为彼时二营实际处在中护军(即司马师)麾下,是曹爽削弱司马氏权力的表现。但因无明确证据,故此论点不能作为曹爽与司马氏交恶的证据。
注:仇鹿鸣即认为中垒、中坚二营彼时处在中护军麾下,但仇也明确提到,对此其仅作猜测。见《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》,文多不载。
五年后,即正始十年(249)时,司马师依然担任中护军。可知其权势地位、尤其是“领中军”的权力,并未受到威胁。
③ 中护军的特权
中护军有典选之权,故可借此擢拔心腹,笼络私人。
因为中护军典中军选举,故特为腐败,升迁贬谪,予取予夺。这种“兼管人事”的高级军职,简直是“受贿集中营”。
护军总统诸将,任主武官选举,前后当此官者,不能止货赂。--《魏略》
比如曾出任中护军的蒋济(这位老兄也是高平陵时的大叛徒,与司马懿同乘一车),在职时卖官鬻爵,贪赃枉法,每日拿着赃款花天酒地,以至洛阳城内骂声四起。
军中传唱歌谣,说:
买个“牙门将”要一千匹丝,买个“百人督”要五百匹丝。
蒋济为护军时,有谣言“欲求牙门,当得千匹;百人督,五百匹”。--《魏略》
司马懿以此揶揄蒋济,济竟然大言不惭地说:
“洛阳是首都,物价太高,我就是赚点儿外快而已。”
宣王与济善,间以问济,济无以解之,因戏曰:“洛中市买,一钱不足则不行。”遂相对欢笑。
司马懿对此污浊恶行,不仅不加制止,反而“相对欢笑”。蒋济这个赃官,最后竟然从“中护军”迁“中领军”,又迁“太尉”。令人喷饭。
洛中市买,一钱不足则不行
司马师担任中护军时,毫无疑问也充分利用了“选举军官”的权力,笼络了一大批“见利忘义”的无良打手。
石苞即为个中翘楚。
石苞是个毫无底线的流氓,轻薄好色。充任中护军(司马师)的军司马。
懿闻讯,责备儿子,说石苞不可大用。
稍迁景帝中护军司马。宣帝闻苞好色薄行,以让景帝。--《晋书 石苞传》
不料司马师竟当场顶撞父亲:
“我要的就是石苞这种没底线的无赖。有底线的士人,不愿意弄脏双手,没法替我做大事!”
(景)帝答曰:“苞虽细行不足,而有经国才略。
夫贞廉之士,未必能经济世务。是以齐桓忘管仲之奢僭,而录其匡合之大谋。”--《晋书 石苞传》
司马懿闻讯,“意乃释”。可见这对儿“贼父子”心中的卑鄙念头。
结合后来的高平陵之变,司马父子所谋划的“大事”,所指何物,也就一目了然了。
多提一句,师弟司马昭后来以“天子之礼”下葬,便系石苞发起倡议。
文帝崩,贾充、荀勖议葬礼未定。苞时奔丧,恸哭曰:“基业如此,而以人臣终乎!”葬礼乃定。--《晋书 石苞传》
苞子石崇,则是用蜜蜡作柴,紫丝铺路的“恶棍富豪”。石崇王恺斗富,贻笑千古,骂声不绝。
石苞在世时,靠着党附司马氏,究竟敛了多少黑钱,难以想象。
因此,司马师做中护军时,重用的究竟是什么人,也就可见一斑了。至于《晋书》称道的什么“为选用之法,举不越功,吏无私焉”则完全扯淡,不过秽史而已。
(司马师)累迁中护军。为选用之法,举不越功,吏无私焉。--《晋书 卷二 景帝纪》
④ 高平陵
死士与乱兵,是高平陵“叙事语境”下的一体两面。
高平陵之变当日,曹爽率宗族及朝中大臣,随齐王出城祭祀。彼时随军者中、有个很重要的人物,就是爽弟“中领军”曹羲。
十年正月,车驾朝高平陵,爽兄弟皆从。--《魏书九 曹爽传》
中领军不在洛阳,洛阳城内的中军最高主帅,就成了“既掌中军、又典选举”的中护军。
而此时的中护军、恰恰是司马师。
再结合正始初年(240)齐王赐给司马懿的三千甲士之数,司马师所谓“散在民间、莫之所出”的三千死士,究竟指代何物,也便一目了然。
这哪里是“养在民间”的死士?这分明是“权钱腐蚀”的乱兵!
这群“一朝而聚”的死士,本应从未谋面,纪律混乱;却整齐划一地直冲武库,夺取兵刃铠甲。之后兵分两路,一路攻陷宫城司马门,劫持郭太后;另一路关闭洛阳城门,断绝曹爽归路。
最值得注意之处,是司马懿府邸到武库之间,还隔着曹爽府。曹爽府中设有箭楼,监视大道和武库。
初,宣王勒兵从阙下趣武库,当爽门,人逼车住。爽妻刘怖,出至厅事,谓帐下守督乃上门楼,引弩注箭欲发。--《世语》
爽妻谓帐下守督乃上门楼,引弩注箭欲发
这群“一朝云集”的死士,是如何做到隔着“曹府箭楼”而冒死冲锋的?
寻常的市井二流子,别说根本不认路,就算认识路,看见箭楼也吓瘫了,哪来如此优秀的心理素质?
可见,所谓“死士”完全是讳言,不过是“参与政变的乱兵”而已。
而乱兵的主要来源,就是正始初年齐王赐给司马懿的三千甲士,之后转至中护军司马师麾下。
在司马师担任中护军的五年时间里(244-249),无疑利用了“典军官选举”的权力,收买提拔了一大批诸如石苞的“无耻之徒”,以备“大事”所用。
⑤ 小结
曹爽对待司马家族,虽有些许提防,远不如晋书所言之甚。
爽甚至允许司马懿位居太傅,朝班在己之上。也并未削夺司马懿的兵权,依然令其“统军都督诸军事如故”。
且正始五年(244)的骆谷之役后,曹爽任命司马师接替夏侯玄担任中护军,与胞弟曹義并典中军。
可见,在曹爽眼中,表弟和表妹夫都是“自家骨肉”,无所偏废。
就是这个单纯得可爱的曹爽,最终死在了野心家司马父子手中。死后还被污蔑为“奸淫先帝才人”、“擅取宫中禁物”、“谋废皇帝”。
这些“人造恶迹”经过某些影视作品的渲染,竟变成了确凿证据。黑白颠倒至此。
爽饮食车服,拟於乘舆;尚方珍玩,充牣其家;妻妾盈后庭,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,及将吏、师工、鼓吹、良家子女三十三人,皆以为伎乐。--《魏书九 曹爽传》
可笑之处,是“谋废皇帝”者并非曹爽,而恰是司马祖孙。
司马师废了一个(齐王),司马昭当街宰了一个(高贵乡公),司马炎又废了一个(常道乡公)。孰忠孰奸,一目了然。
彼时曹爽被“泼脏水”,连蜀国大将军费祎都知道。祎览查情报始末,做出了著名论断:
“曹爽无大恶,司马懿非忠臣。”
司马懿诛曹爽,(费)祎设甲乙论平其是非。
懿父子从后闭门举兵,蹙而向芳,必无悉宁,忠臣为君深虑之谓乎?以此推之,爽无大恶明矣。--《通语》
注:《通语》作者殷基,吴国零陵太守殷礼之子,入仕西晋。属“时人写时事”。
费祎发迹前,屡使吴国,与孙权交通。因此《通语》中有关费祎的记载,可信度极高。
曹爽党人受戮,三族皆灭
可以清楚看到,即便是敌国之人,也心知肚明司马氏犯上作乱,曹爽无辜被戮。
至于何晏、李丰、夏侯玄等忠臣的污名,早有学者辩诬,不再赘述。
注:见方诗铭《浮华与何晏》与《高平陵之变中的何晏》,文多不载。
洛阳城内的“三千死士”,真是魏晋之际最大的笑话。
即便是如唐修《晋书》般的秽史,对司马氏的悖乱行为,也讳无可讳,直言“辅佐之心,何前忠而后乱!”
受遗二主,佐命三朝,既承忍死之托,曾无殉生之报。天子在外,内起甲兵,陵土未乾,遽相诛戮,贞臣之体,宁若此乎!尽善之方,以斯为惑。--《晋书 宣帝纪》赞语
白乐天所谓“王莽谦恭未篡时”简直是为司马父子量身定制。
当然,其“一生真伪”人所共知,负恩篡国,骂名千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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