娄烨新片，彭于晏的狗，和两个普通人
第7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于昨日落下帷幕。美国导演肖恩·贝克的《阿诺拉》获得金棕榈奖。本届戛纳，娄烨、贾樟柯、管虎均有新片入围，其中管虎导演的《狗阵》获得“一众关注”单元最佳影片奖。
娄烨和贾樟柯
今年戛纳并不算大年，却是15年来亮相华语片最多的一年。除了陈可辛那部星光熠熠的《酱园弄》，娄烨、贾樟柯、管虎也各有新片入围，被热衷制造概念的电影媒体称为“第六代导演重聚首”。
娄烨新片的首映被安排在瓦尔达厅，其实就是个泡沫大棚，通常用来主竞赛片次日重映，规格不高，隔音也不好，会听到厅外海鸥们的叫声。某种程度上，也能说明这部入围“特别展映”单元的电影在戛纳受到的冷遇，国外观众很难理解它，法国的《电影手册》甚至给出了零分。
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，这是我迄今看到中国观众最多的一场。尽管放映条件并不完善，但没有影响电影以一种毫无预警的方式，带我们重回那段时间。放映结束后，几乎所有中国观众都留了下来。娄烨和主创们被观众们团团围住，接受超过五分钟的掌声与欢呼。这种反差在于，它是一部高语境的电影，使用了大量2020-2022年的短视频素材，娄烨没有解释也不打算解释，如果你经历过，那你就能理解它。欢呼与泪水是交织的。后排的观众说，每个人都在哭自己。
用影评人波米的话来说：“这不是电影的胜利，恰恰相反，娄烨在这个片子的表达是在说电影的失败。回到我们最开始提到的，电影前段的伪纪录片段是非常剧情片的样貌，而后来这样的摆拍影像越来越少，越来越少，此消彼长地只剩下满屏的素人视频。娄烨就是在用这种格式的退让，陈述自己的无力感，和电影的无力感。摄影机最终被交出去了，交给了大家，交给了所有敢于发声的人。”
形成互文的是，贾樟柯入围主竞赛单元的《风流一代》同样回应了疫情，只不过是以更不显山露水的方式。赵涛饰演一个穿越20年的沉默的中国女人，她的故事的起点是2001年，正值中国加入WTO和北京申奥成功，人们雄心勃勃地迈入新时代；然后跳到2006年的三峡，社会仍然在高速向前发展，但也有越来越多的迷茫在水下浮现，她被男友抛弃，在船上眺望江水，孤独，没有方向。
最后一段是贾樟柯在2022年补拍的。那时他被困在家中，开始回看这二十年里无意识积累下来的拍摄素材，并萌生出完成这部电影的念头。电影里，赵涛在超市工作，和所有人一样做核酸，戴口罩，没有朋友。上班的间隙和送货机器人用口型打招呼：你今天过得好吗？
在回望这二十年的巨大变化时，贾樟柯首先想到的是声音。曾经，我们的城市里充满噪音，譬如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。如今人们仍然骑摩托，但摩托车变成了无声的电动车。“过去用机油来运转的喧闹年代已经过去了。”贾樟柯说，“现在我们进入了可再生能源时代：它是无声的。”
《风流一代》的女主角赵涛也是无声的。她全片没有台词，构成了这部电影最大的特色。贾樟柯说，她代表了现实中很多沉默的人。从另一个角度来生活，让角色开口，可能性反而就被削弱了，而沉默代表着一言难尽，代表着无限的话语。
赵涛的沉默贯穿到了最后——影片最后一幕，赵涛大声地喊出了一声“啊”——这是在某一次拍摄时，赵涛情不自禁喊出来的，贾樟柯决定保留下来。影片也在这里结束。
在戛纳的首映结束后，赵涛流下了眼泪。贾樟柯站了起来，接受观众们的掌声，说：“刚刚赵涛喊了一声，谢谢大家听到了，谢谢！”
在首映结束后的华语媒体群访上，贾樟柯回应了和娄烨“撞题”的巧合：“说明大家对于电影这个媒介来表现时代，表现生活，还是有一个（共识）。特别是这几年大家生活在一个共同的集体记忆里面，大家都保持这样一个反应的触觉。”
群访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。贾樟柯刚刚落座，媒体还没有提问，他主动接过话筒说：“刚才我在路上碰到一个观众，问我拿到龙标了吗。这个电影肯定会在国内上映，我们拿到龙标之后才报名戛纳电影节的，它的龙标号是183号。”
如果是广义上的“在戛纳亮相”，华语片并不只有我们知道的四部，大大小小加起来，有数十部之多。大部分并没有入围官方单元，但也会在戛纳做小规模放映。一位中国导演刘泰风邀请我去看他的电影《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》。
故事同样发生在疫情之中：在外卖公司上班的主人公，面临着中年失业的窘境，在开车回家路上，他撞倒了闯红灯的外卖骑手。两家人的生活都陷入了一团乱麻。电影的拍摄手法非常朴素，有电视纪录片的质感，但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本本分分的故事，承载了这几年社会新闻里人的境况。
映后导演说，电影的创作灵感，最早来自《人物》的报道《外卖骑手，困在系统里》。它也是我们日常都看到的，日常都在经历的。
这里是法国
戛纳的这十天，我每天都在奔跑。电影节期间，戛纳总是在堵车，公共交通也从不准时。抵达两公里内的地点，最快的方式都是奔跑。
除了作为“戛纳心脏”的影节宫，也有很多放映分布在全城的其他影院。有一个叫作Cineum的新影院，有imax厅，座位是可以升降的沙发座。然而大家抢到Cineum的票时，还是会自叹倒霉。Cineum距离戛纳市区有五公里远，一个经验丰富的戛纳老影迷，至少会提出留出40分钟通勤时间。
新人通常青睐最大的卢米埃尔厅，我们在网络上看到的所谓“戛纳红毯”，就是卢米埃尔厅前一段不到100米的红毯，和十几级台阶。卢米埃尔厅每晚会有主竞赛片的首映，主创会集体盛装出席。有人想借机和明星合影，因此孕育商机，这些场次最难抢，也在转票群中被高价出售。
这些场次的观众被要求必须身着正装——一种法国人的老派作风——走过红毯时大部分人都无法忍住停下来自拍的冲动，但安保很快就会过来，提醒你尽快离开。小红书上铺天盖地的、背后人乌泱泱的红毯照，通常都是在这里留下的。
今年的开幕式红毯上，巩俐的镜头一闪而过，却有足足两分钟的转播给到了一位对着镜头不停飞吻的网红。据说当天散场后，有不少外国观众围住问她要签名，“我以为她是来自中国的大明星”。
戛纳当然也能看到很多真名人，其中被拿出来炫耀最多的大概是彭于晏。根据网友们拼凑出的轨迹，他早晚都会遛狗，饭点则最常出没在汉堡店，尤其钟爱麦当劳。在美食荒漠戛纳，管你是明星还是素人，都得吃麦当劳。
来到戛纳的第五天，我在媒体中心办公，忽然听到一声狗叫，抬头一看，就在对面的拍摄现场，彭于晏大约是踩到了他的狗，正在向狗道歉。这一天，我在取啤酒时碰到他，上厕所的路上碰到他，等到要去赶十分钟后开场的电影时，我又差点撞到他，我没有停下来，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对他脱口而出：“不好意思借过一下。”
彭于晏主演的《狗阵》获得了戛纳“一种关注”单元最佳影片大奖。彭于晏演的角色名叫二郎，刚刚假释出狱，重新回到家乡西北小镇。他长期和社会脱轨，也缺失社会关系，父亲因酗酒而卧病住院，发小从一起玩吉他组乐队到被生活蹉磨再也不弹琴。
黑狗就在这时候闯进了他的生活，和二郎一样，它是一只离群索居、不被驯服的狗。某种意义上，他们是同类。一人一狗，从相互敌视到逐渐靠拢，最后惺惺相惜。最后，狗救赎了他。
据说电影拍完后，“狗演员”就变成了彭于晏的狗。
我在戛纳的另一个发现是，这里并不存在“普通观众”。你没有办法像现实世界那样，花钱买到一张电影票，必须申请各种证件，譬如“全通证”、“节日证”、“市场证”、“媒体证”。
2018年起，为了让更多影迷能参与到戛纳电影节，戛纳开放了“三日证”，可以看三天的电影。但申请时，你仍然需要写一封热情洋溢的动机信，来表达对戛纳和电影的热爱（最好用法语）。
与之形成对比的是，三大电影节中的其他两个，威尼斯电影节和柏林电影节，普通影迷都可以买票进入。
转票是允许的，人们也在群里交换，但还是存在一些规则。有一次，我听到一个“媒体证”和两个“三日证”聊天，三日证说好多想看的电影都抢不到急死了，媒体证笑而不语。我走上前去，说我可以看看我有没有。媒体证面露尴尬，后来我听到他嘟囔了一句，坏了规矩，就转身离开了。
我问朋友，如果我确有余票，一个成熟的媒体证当如何处理，朋友沉吟一会答道，那就把票取消了（另一个朋友称这不代表全体媒体证立场）。
我在戛纳的几天里，影节宫前总是围着一圈又一圈求票的人，手里高举着手写或打印片名的A4纸。一位西装革履男子手里的标语格外长一些，他写的是：“今天是我的25岁生日，可以随便送我一张票吗？”
中国人在戛纳
华语电影里的影像，和真实的戛纳，形成了两个割裂的时空。看完娄烨新片，我和朋友从瓦尔达厅走出来，戛纳阳光普照，海浪是地中海特有的蔚蓝色。朋友说，现在这一幕像假的一样。
在戛纳，你几乎找不到新冠留下的痕迹。人们生活如常，就像2019年之前一样。人们也不再有好奇，在《风流一代》的新闻发布会上，外国记者们更关心女性角色的塑造，和贾樟柯对创作生涯的回望。
华语电影之外，其他国家的电影也鲜少再触及那段历史。女性主义成为更大公约数的议题，每一部电影放映后，你都能听到这样的激烈讨论：这部是老白男导演的自我沉溺吗？那部是在厌女，还是在反厌女？
今年戛纳的中国影迷尤其多，我加入了三个戛纳群，加起来超过1200人。群里每天都数百条消息，包括答疑解惑、衣食住行，以及“怎么样才能拍到红毯照”“高价求一张XX酒会邀请函”。
第四天，我受邀去一场华语酒会，在一个私家别墅里举行，带漂亮的蓝色泳池。人很多，包括一些大人物，寻找机会的新演员，还有更多的电影专业的留学生们。高脚杯不够，我们用纸杯装葡萄酒。人们讨论的是，谁的新片已经报名了威尼斯，谁入围了短片金棕榈。还有人说，如果在电影圈混不下去，我就要回去继承家里的新能源车厂了。
我在酒会上认识了一个朋友，她在南安普敦读电影，在当地做了一个华语影展。她自嘲说这个影展是“草台班子”，她也没有资质申请到一张戛纳的专业证件。她本抱着认识人的心态来戛纳，临到关头又觉得露怯。在酒会上，我们都不想社交，认为自己对别人没有价值。后来我在她的朋友圈看到，她的影展叫作“白日梦奇幻青年影展”。
我还认识了一个独立导演，也没有证件，一个人来到戛纳，甚至没定住宿，有一晚就睡在沙滩上。一年半前，他离开家乡，到意大利读电影，不再打算回来。我说，我很佩服你的选择。他说他也很佩服我的。我选择了留下来。但我们都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。
刚见面时，我问他睡在沙滩上的感受，他说他一整晚都没有睡着，海浪声太大了，盖住了人靠近的声音，他总是觉得害怕。
